《无觅长宁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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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二月甲申日,霰雪又雷,雷霰同时,震神兽门西柱,死内侍二人。①是日,有乌合之众入殿庭,欲刺皇后,不得。
或言,时权臣专政、无尊主心,数兴军旅,饥旱相属,百姓苦矣,故天震之。
……
沈戎进了承乾殿,站在架子床旁,眯着眼睛打量她,沈羡也毫不客气地回视,二人大眼瞪小眼,一言不发。
他们在暗暗较劲,好像谁先张嘴谁便输了,要遭天谴似的。
沈戎弯下眉眼,一脸慈爱,唇角扬起,像是想到什么一般,兀地敛去神情,满脸严肃。
可每每目光落在她不复红润的脸颊与那毫无血色的双唇,分不清她与那外头的残雪谁更白些,他又情不自禁从眉目中溜出来一丝疼惜。
旋即,他缓缓垂下头,眉头皱了皱,还掩去眼眸,肩头耸动。
方才沈羡悄悄发现他眼里布满血丝,眼下也青黑了些。想来这几日里,父亲怕是因着自己的事没怎么阖眼,心头也随之隐约添了些闷堵,低低出声:“父亲……”
“嗯?”沈戎撤下遮挡的手,与她目光交汇。
沈羡唇角当即耷拉下来,眸中带着怨念。
她还以为父亲是心里挂念着她,所以方才是见她这副虚弱的模样,百感交集,竭力抑制着泪水。
而今再看,这哪里是悲恸?
“父亲,你笑什么?”
“我笑了?”沈戎默默移开视线,无辜道,“你看岔了。”
沈戎背过身去,却愈发如芒在背,回头,但见沈羡淡淡凝视不语,心里知晓她这是对他方才的反应有所不满,忙堆了笑,揉揉她的头,哄道:
“我鲜少见你如此乖巧地卧床,一动也不敢动的,心里纳罕。”
不知不觉间,他双眼又眯作一道缝,双手框了一段距离:“像近几日这样安分的,怕是只有你襁褓之时。”
哪像他说得这么夸张。
沈羡撇撇嘴:“父亲这是盼着我安分下来不成?”
“是啊。”他语气中带了些感慨,“你太好动,我时常一个晃眼便捉不住你的身影,看你一人去遍许多从前不曾涉足之地。所以有时,见你能停一停,哪怕是被绊了一跤,痛得直不起身来,也是好的。”
他双手平摊,语调上扬:“我的确担心你,见你安然平和,还能同我拌嘴,心中不安也烟消云散了。”
“担忧暂且不知是不是真的,方才笑得这么开怀却定是真心的……”
沈羡默默念叨着,思绪飘远。
那日,她扶着弩机,将其仔细对准了自己的胸口,逼着那人按动扳机。
她满心以为自己能如愿求死,却不成想那人双眼圆瞪,惊叫一声,猛地甩开了弩机,弩箭飞出的方向歪了些,擦着胸口刺入了自己左肩。
而后沈羡迷迷糊糊地看见那人很快被赶走,邓寻带着医官闯了进来,扶正软软蜷缩在地的自己,说了句箭镞带刺,不能拔箭。
自己本能反驳几句,便见邓寻唇线紧抿,沉默着剪去箭羽,而后扶着箭杆,硬生生往自己的伤口里捅。
……她依稀记得自己模样狼狈,涕泗俱下,冲着环绕自己的这群人又哭又喊,絮絮叨叨个不停。
最终,她没等到箭矢自自己体内贯穿而出,便罔顾旁人呼唤,在滔天的倦意中陷入沉睡,昏死过去。
这其实是她醒来的第二日,昨日撑开眼皮,便见门前积雪化了大半,连数对脚印都在炽热的阳焰炙烤之下蒸发得无影无踪。
她问医官今日是哪一日,身上伤势如何了,却听医官上药的手一顿,竟对其充耳不闻。
那时她明白,自己睡了许久,伤势恢复得不明朗,甚至也许无法痊愈,她要一辈子负伤,一辈子上药。
“如今想来,我的确冲动了。即便他们再怎么怨我恨我、骂我诽我,我也总不能因着一时无力就把烂摊子一扔,抛下他们不管。”
她还要再说,却是重重叹一口气,将那脱口欲出的话咽回肚子里。
说得难听些,就是走到这样的高处,她连生死都不能由己。
沈羡正自顾自地感伤着,却见面前老翁身子后倾,摸了摸胡茬,原是又笑开了。
“父亲!我受了这么重的伤,您一点也没过问,还总一副无谓的模样,您来台城,是不是存心要气我!”
“哎。”沈父摆摆手,“我只是觉得,事既往矣,又何必执着。”
“那始作俑者不追究了?煽风点火者也高抬贵手了?”
“你睡了有些时日,台城外的风吹草动一概不知也是常理。”沈戎砸吧砸吧嘴,斟酌道,“你方才所言都是错的。”
沈羡双臂一摊,头一歪,呆呆躺着不看他,熟稔地什么也不答,将沈父晾在那儿,等他卖完关子。
沈父等了会儿,见其不再热情附和,他也不恼,只瞟了沈羡一眼,为沈羡娓娓道来。
“台城之事的第二日,皇后殿下宽厚仁善的声名便沸沸扬扬地传遍了整个建康。”沈戎道,“他们从前对你有多不满,骂声多大多难以为听,如今对你的赞誉就多满溢、多天花乱坠。”
“所以啊。”沈父笑吟吟道,“如今哪有什么始作俑者,煽不煽风的,不全成了助你之人?此前他们利用你点燃的声焰多大,百姓便翻倍地将其冻了个干净。”
沈戎这么夸,沈羡心里却没觉得有多受用,只觉左肩患处隐隐泛上些疼痛。
倘若当时不对自己狠些,不当面与之谈判,即便她能对一众暴民与那玩忽职守的城门吏格外开恩、既往不咎,又怎确保她的举止被曲解为胆怯懦弱?
何况,退田一事自宣城以后便停滞不前,她自认没帮上百姓半点忙,自然不觉得此般声誉来得名正言顺——
即便是天下美名,也是利用百姓的歉疚之心赚来的。
“可我只觉惶然不安。”沈羡闷声道,“他们的目光太过热切,我想我承受不起。”
“有何不可承受?”
“自然是退田一事。”
她仍对此耿耿于怀。
沈羡眨了眨眼,缓缓避开沈父关切的视线:“我真没想到,那些人能厚颜无耻到这种地步,劝也劝过了,逼也逼过了,眼下能使的招数都悉数使尽,他们还是不肯低头。”
她越想越觉得愤懑,一时间喘不上气,头抵着软枕,连连咳嗽,牵得她伤口刺痛,似要崩裂。
沈戎摇头:“可不能这么激动。”
“连州郡兵的刀刃都不怕,他们还怕什么?”
“他们不是不怕,恰恰是因为怕极了你,才不惜煽动暴乱,妄图送你下黄泉的啊。”
见沈羡稍稍冷静下来,沈戎顿了顿,又道:“那日你在太极殿上表现得太过强硬,原本众人的确打算就此作罢,老老实实地退田。奈何刘渊迟迟不肯表态,他们也不好有动作,唯恐惹怒了刘氏。”
“刘渊要急着稳住一众豪强,这才按捺不住。”沈羡接过话茬,“但如今他们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猖狂模样,父亲方才所言……我一时未能了悟。”
“他们怕的不是与之沆瀣一气,假意逢迎,实则共同作戏的州郡兵。”沈戎道,“前追刘荣,后至刘渊,众人怕的,始终是流民军。”
而这始终是沈羡最大的倚仗,他们天然同世家敌对,也只忠于与她立场一致之人。
“所以刘渊如此急切。”沈羡点点头,“他要在流民军班师前最后挣扎一回。”
“至于此前百姓为何不愿领你的情……”沈戎淡淡开口,“于他们而言,徭役比田赋可要可怖上千倍万倍。”
沈羡登时有所明悟,蓦地睁大了眼。
田庄内的佃客被庇护了几辈子,躺在别家的地上,耕种旁人的田。即便有的东家压迫得狠些,五税一,乃至收泰半之赋,他们好歹能有口饭吃,不必在这乱世之中琢磨如何苟全性命。
而一旦受朝廷征发,逼着他们上阵杀敌,多半有去无还。
相较之下,丢了自己的田产,孤身投奔高门大户,于贫苦百姓而言,倒成了上策。
所以,仅仅是令世家退田,不够。朝廷还要许诺他们足够的好处,才能令其甘愿跳出豪强庇护。
最好……还要将徭役变成个“趋之若鹜”的差事。
“依臣之拙见,不若伺机挑拨佃客同自己东家之间的关系。”沈戎笑得有些不怀好意,“他们以民怨针对你,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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